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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刺客列传】画龙04-06(END)(仲孟,R,虐向)

舟不悔:

04


 


孟言知道自己与孟章王面目肖似。


艮墨池私下里同年长些的官员聊过,说当今王上眉眼与孟章颇为相似——当日他们还揣度过,不知仲堃仪拥立他为王,到底是何用意。


孟言对旧事非常好奇。


他生于北境,先前并未来过王城。宫内秘闻与他相隔半幅河山,传到耳朵里时早都剩下些耸人听闻的谣言。


就如当日母亲送他走时担忧得日夜不眠,说那仲堃仪生性暴虐,并不知道他其实只是个一脸疲倦冷淡的青年人。




那孟章呢。


孟言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,孟章继位不到三年便病逝,卒年十七,自己很快都要追上了。


仲堃仪对孟章却似乎非常敬重,每每提及,眉目间都是沉肃之色。他倒也很少与孟言提起孟章,哪怕在论及天枢诸位先王政事纪要时,孟章也都被他一笔带过去。




和艮墨池熟了,青年有时候会告诉孟言一点那时发生的事。


国内世家环伺,孟章王身染沉疴,驾崩前将天枢国玺印信悉数交于仲堃仪,让他南下到边防军队那里,整顿部队,若有机会再杀回来。


——与仲堃仪告诉他的一模一样。


其实艮墨池比他大不了几岁,又是后来才拜入仲堃仪门下,知道的并不会比自己多多少。他又是个冷清高傲的性子,不关心的事一概不查,不像孟言心细如发,又活得这样战战兢兢。


天枢王其实很怀疑这其中的真实成分。


坐到这个位子上,谁都想着先保全自己——孟章是真的病到活不成的地步了吗?仲堃仪又为什么能在南境韬光养晦,一年后才决意起兵呢?


他到底是勤谁的王,孟章之死和他究竟又有没有关系?还有内宫那些暧昧传闻,又有几分是真?几分是假?




少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偏执。


每日清晨他看着铜镜里自己的眼睛,想着孟章也曾睁着一样的眼睛,在龙床上辗转反侧又默默死去。


那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。


 


天枢王亲政的典仪要等他十六岁生辰之后办。但朝里早早得了风声,各方各面心里头都活络起来。


孟言日日早朝,看见那些人脸上神色恭谨,眼睛里却有怨气,这些神气并不落在他身上,只针对立在阶前的仲堃仪。


其实上卿已经做得很好,平衡各方,调解斡旋,但分寸总是难以拿捏。甚至他自己带出来的人也是一样。


表面上看,仲堃仪广纳门徒权倾朝野,其实很多青年同他自己一样,同舟共济过后却不能继续一甘荣华,总是不愿被笼在他的阴影之下,想要获得更多的机会。


仲堃仪大概是没有教过他们何为杯满则溢,以退为进的。


当然,他也没有教过孟言。




仪典前几日天枢王最是如坐针毡。


他总觉得没拿到手的都是虚妄,因而现在虽然真实的王权就在手边,他都不敢哪怕伸出手来碰一碰它的影子。


少年敏感地嗅到朝内变故的风波先兆。


像是最细微的水纹轻轻漾开,空气中有潮湿而腐烂的气息,那是沉底的淤泥正在被水下激荡的暗流搅动上浮——什么都逃不过天枢王略带惊慌的眼睛。


他知道有什么即将发生。他在风波的中心,哪里都不能去,只能选择是顺流而下,还是逆流直上。


 


又是一夜,他睡不着,便遣人把艮墨池唤起来,陪自己再读几页书。


青年很快到来,周身穿戴齐整,让孟言心中一栗。他把外袍笼起,刚让下人出去,艮墨池已经跪在了地上。


王上。他的前额贴住地面。


王上。




孟言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热流。


他低下头只能看见自己赤裸的脚尖,养尊处优,白皙而修长。


艮墨池就那样跪在那里。


“你们要做什么。”天枢王听见自己发问,声音冷静异常,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影子。


青年从袖口摸出一张布料残片,呈递上去。


“王上,臣等之想皆在其上,只待王上亲政,肃清朝纲,一振天枢国威。”




孟言眯起眼读那上头潦草不清的字迹。


第一条,便是仲堃仪结党乱政,把持朝纲。后头连着一串大臣的签名,他看了看,发现里头当真是鱼龙混杂,除了他料到的兵部及世家余党,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一直在仲堃仪庇佑下的青年臣子。


人不可能不犯错。就算是仲堃仪,也没办法给所有人满意的安排。


“可你又是为什么。”他低下头看着跪在脚下的艮墨池,“他对你这样好。”


青年俊美的脸浴在灯火里。他抿着唇,又伏低了些。


“微臣辅佐的是王上。”艮墨池说,“只有王上。”




孟言笑了笑,听起来空空洞洞的。


“你怕不怕本王现在就把仲大人请过来。”


艮墨池把脸抬起来。


“王上,”他的声音也是空的,灌满风声和尖叫,“您不敢。”


天枢王闭起眼。


“滚出去。”他的指尖陷入布料的纤维中。




艮墨池离去良久,孟言才慢慢地坐下来。


他心里始终知道这种可能性的存在,但在今夜前他从不过多考虑这件事。


但是他的心腹伴读的出现改变了一切,让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,再也不能视而不见。


但孟言不是那些愤愤不平的臣子。他站在天枢顶端,已经有了很多权力,即将拥有更多,他没必要操之过急。


他还要试试仲堃仪。这么些年君臣之间一直和谐,他要看看自己的亲政到底会改变他们多少。


这是仲堃仪。孟言默默地想,喉咙里有些奇怪的酸甜滋味。




——天枢王让艮墨池滚出去的时候,说的都是真心话。


他从来没想过要把仲堃仪推下去。


 


仲堃仪知道他们想做什么,他只是不想去管。


艮墨池是他放在王上和朝臣身边的眼睛,三年来,诸多异动,都是经由他口传入仲堃仪之耳,又被悄无声息地压制下去。


仲堃仪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很慢。


他在天枢当了这几年家,对所有东西基本都失去了兴趣,孟章在的时候哪怕他身在泥淖也有挣扎拼斗的悍勇,现在他只有天枢了——孟章和他一度努力保护的贫瘠土地。


——可仲堃仪也是会累的。他曾经对天枢有很多美好的愿景遥望,但是这些期望如今里没有了孟章,很多时候他只觉得孤独,得到一切却得不到长久的快乐。


他总是梦见孟章。


孟言马上十六了,快要赶上他了。




仲堃仪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孟章的时候天枢王也是十六岁,在学宫春日温暖的空气里,他与苏严论辩时撞到他淡淡的眼神。


天枢王生辰的国宴上,他远远望着台上一抹春山般苍翠的袍,心里很满足,觉得自己也算是做成了一件事——孟言对他而言不仅是天枢王而更像他的孩子,孩子长大了,他总是快乐的。


心不在焉地对付过去,宴散后他正准备离开,忽然有宫人叫住他,说天枢王请他入内叙谈。




仲堃仪站起来的时候皱了皱眉。


孟言生在谷雨前后,天气最是潮湿多雨,泞泞的空气这些天一直让他不太好受,身上陈年的伤疤隐隐作痛,这个时间,他又总是频繁地忆起孟章。


他理了理衣袍,随着内侍走进去。


 


寝殿里一股酒气。倒也不刺鼻,只是不寻常。


仲堃仪一进殿后面的宫人就在外头把门关上了。青年回过头,略有些惊讶,也不奇怪,他估摸着小王上大约有什么话想要私下里和他说。


孟言不在。仲堃仪看了一圈都找不见他,刚有些着急,就听见屏风后头一响,雕漆的檀木上头搭着一只手。那手不大,苍白修长,指尖重叠,在木板上玉石一样细腻。


“……王上?”仲堃仪走过去。


孟言嘟嘟囔囔的,摇晃着从后头绕了出来。他发髻蓬乱,衣服松垮,手上拎着一坛酒,听起来还很满,坛口留有封泥余痕,在手背上染着一点红土的颜色。


他看到仲堃仪就笑起来。


“仲卿。”




他听起来太像孟章,以至于仲堃仪不得不停住脚步,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。孟章永远是淡而温和的,很少有这孩子这样毫无遮掩的快乐。


黄袍青年弯下腰,行了个大礼。


“王上如今亲政,微臣贺喜王上,愿王上——”


孟言瞪着他看了一会儿,又不太耐烦地摇摇头:“别说那些,来……陪我喝酒。”


 


仲堃仪看他走路不稳,知道他是喝得多了


。他有心去扶一把孟言,天枢王却皱着眉向后仰了仰,自己摸到了小几边上。他坐下去的时候颇为草率,腰带都扯得松垮,露出里头一片洁白里衣来。


仲堃仪喜欢内务府给天枢王节礼新制的皇袍,深浅不一的绿一层层染着,没有繁复的刺绣,整个人看起来也很敞朗。


现在这外袍已经半挂在天枢王肩头,满是褶皱,看起来也就平平如常了。




孟言喝得这样醉,让仲堃仪有些意外。他默默无语地等待着,看孟言准备对他说什么。


天枢王自己嘴里呢呢喃喃的,低着头,自娱自乐了许久。


这时候他看起来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少年,笑容天真,洁白皮肤上泛着酒意,灯火从后头落下来,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辨。


等他抬起脸来的时候,又没有什么别的话,只是泼泼洒洒地把仲堃仪面前的酒盏斟满。


“仲卿,喝。”他言简意赅地说。




仲堃仪低头看了看眼前淡红的酒液,微微睁大了眼:“这是……百英玉露?”


天枢王点头,指尖敲了敲碗边:“本王闲来无事,翻了先王孟章的起居注录,发现他多年前得了几坛此酒,两坛给了你,还有两坛便埋在了御花园。今日本王大喜,又有仲卿在侧,就把酒起出来了……料想先王见到天枢如今风调雨顺,也不会见怪吧。”


仲堃仪没有接话。他盯着酒盏里晃动的灯火,那一线漂浮的金色光流仿佛沉淀的岁月,因为孟言的决定重新浮出水面。


他记得孟章说过,若是有一日世家不再擅权又无外敌环饲,他就要坐下来,和自己好好地喝上一回。


——如今世家倾颓四境安稳,这酒也放在他面前,孟章却不见了。




仲堃仪眼鼻酸涩,不得不低下头去,不让孟言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。


他真的非常、非常思念他。




孟言让他默默享受了一会儿这片安静,便打断了他。


“本王知道仲卿难受,还是先饮了此杯吧……”他低语道,“酒是好酒,能解千愁。”说完,他自己先端了酒盏起来,盯着酒液看了又看,犹豫许久,终于还是一气把它饮尽。


仲堃仪听见他吞咽的声音,担心他饮酒太急。抬头就看见孟言把空盏扔在桌上,露出点迷茫的笑容来。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像孟章,眼睛眯着,眼尾狭长地拉出一道弧。


青年撤回视线,心中痛到忍无可忍,便也抓起酒盏,一饮而空。


百英玉露并非仙酿,有长期贮存的甜也有世俗的辛辣,他身体里的血不可避免地往面上涌去,这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饮过酒。




看他喝完,孟言很开心地动了动。他怕热似的,彻底把外袍解了开来。里衣宽松,扯出一点锁骨,皮肤也是健康的、白皙无瑕的。


天枢王倾过身替仲堃仪倒酒。上卿今晚没有饮太多,心神还算安稳,一个不留神,便见他隔着小几探过身来。


少年领口深处散出些热烘烘的香气,是帝室所熏的龙涎混合着酒气。


他倒了酒却没有收回身,反而放下酒坛,整个人撑在几上,正落在仲堃仪面前。


“仲卿。”他的声音也是热的,“本王……是不是很像他?”


 


仲堃仪猛地往后退去。


孟言一把攥住他的腕子,力道之大,让青年瞬间感到一阵剧痛。天枢王在这突然的暴力之后又松开了他,整个人也放松下去。


“你且回答本王。”他说,衣衫不整地坐在小几上,“说什么都行。”


仲堃仪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。他不是没有听过宫内宫外的传闻,但他以为自己已经保证了孟言不会知道此事。何况孟言容貌上确实有些像孟章。他越长越大,眉眼之间倒越来越像了。


他定了定神,答道:“是。王上与先王孟章容貌确有相似。”


孟言冷笑一声。


“仲卿,别这么一板一眼。”他又凑近了一点,“本王只想知道,仲卿当年,是为什么看中本王的?”一边说,他一边就把满溢的酒盏又推到仲堃仪手里。上卿被动地接过去,一贯能言善辩的人也说不出话,只是低头,茫茫然地看着杯中酒。


“喝吧。”孟言低低地说,“喝完了,就来和本王说说话。”




仲堃仪默默喝酒。


他喝得很慢,心想着该如何把孟言敷衍过去。如今天枢王也大了,怕不是自己三两句能哄过去的。他思来想去,觉得还是只能实话实说。


“王上年少而机敏,字句清晰,对答如流,且出身高贵,当时天枢王位空悬,您自然是首选——至于容貌,微臣从未想过。”


孟言点点头。他醉得狠了,眼睛明亮,像是饱含泪水。但是少年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,讥诮的、又有些暧昧。


“可是你喜欢对不对,”他勾过仲堃仪的脖颈,把自己凑到他身前,“你喜欢我这个样子。”


 


仲堃仪握住他的手腕,把孟言推开。


“王上。”他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下去。


孟言侧过身,把他未喝净的酒盏端起来,红润的唇含住边沿。


这是他与孟章不同的地方,他是个薄唇,抿起来时弧度冷酷,此时因为泛着水泽,却偏于魅惑了。


天枢王自己也觉得有些难受——他把自己灌得太醉,太醉就会说真话,他事先建起的堡垒都会因为这些真话崩塌。


他醉眼昏沉,就发现眼前的仲堃仪看上去真是老了。


不知道为什么,自己看周围模模糊糊的,偏偏他鬓角的白发就那么显眼。三年前的仲堃仪多英俊啊,大概那不是他最风华正茂的时候,但那时候他还是年轻的,还会对着他笑。


孟言伸出手,想要碰一碰他的脸,又被仲堃仪偏过脸去,无声地回避着。




天枢王的手悬在半空。


他已经醉到没有尴尬的概念,心里只觉得委屈。


他想起艮墨池前几日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,忠心耿耿一片赤诚——明明有人对他这么好,自己还是让他滚让他离开,只是因为不想对仲堃仪太过绝情。


因为那是仲堃仪。他对仲堃仪……


 


孟言猛地惊醒过来。


他僵硬地放下手,大汗淋漓地喘息着,差点滑到小几下头去。仲堃仪想要扶他,被天枢王下意识地一挣,两个人失去平衡,反而缠在了一起。


脸贴着脸,他能闻到仲堃仪嘴唇上酒水的气息。甜蜜的辛辣的。


仲堃仪压着他,躯体并不十分沉重,而且正挣扎着准备起身。


孟言头脑昏乱,下意识地抓住他的后颈,趁着他重心不稳,一把把人拉了下去。他们的身体重新撞在一起,皮肤滚烫地贴合,互相看进彼此的眼底。


孟言贴着他的唇角,喃喃:“仲卿,你在害怕吗。”


他希望他是在害怕。他希望仲堃仪能从他身上看见孟章。




一只大手从两人紧贴的身体中间穿过,把他的脸托起来。


仲堃仪的面孔终于清晰。他捧着孟言小小的脸,薄薄的嘴唇轻抿,露出些温柔又悲伤的神情。


“王上,”他轻声说,“您没必要做这种事。”




天枢王愣了一刻,随即愤怒起来。


这怒火有些无端,似乎是羞恼,又似乎是别的什么。


“没必要?”他的声音有些尖利,“什么叫没必要?”


仲堃仪把他的前襟拉拢,又扶着他坐好。他一边替孟言整理衣冠,一边笑起来:“您知道微臣说的是什么。”


孟言气急,一把拍开他的手,冲着他那张笑脸喊道:“我喜欢你,这样也不行吗!”




少年意气。


青年充耳不闻,只伸手把凌乱的鬓发拢了拢。他收拾妥当才抬头直视天枢王的脸。


“王上。”这回他又只说了两个字,却像两把钝刀,慢吞吞割进孟言的骨血里。


天枢王愣愣看着他漆黑的瞳孔。他知道仲堃仪的意思。


总归是不行。


 


他心里木木的,没什么感觉,因为这实在也是意料之中,而且他这句话本是自己事先设计好的,意在试探仲堃仪的反应,如今这样半真半假地说出来,怕是连他自己都信了。


肩上一沉,他发现仲堃仪把自己的皇袍又披了回来。


青年抚了抚肩膀的褶皱,问天枢王:“三年前,王上的第一件王袍,现下不知在何处?”


他在说他送给自己的那件。


孟言无心思考,过了一刻才勉强开口:“大约,还是内务府管着吧。”


仲堃仪点点头,不再追问,只慢慢撑起身来。他迎着光,看出来是瘦得多了,像一抹干枯的疏淡的影子。


“微臣有个不情之请。”他弯腰看着孟言,脸上露出笑容来,“王上能否把这酒赏给微臣?”说完,也不管天枢王答应不答应,他自己就把酒坛捧起来,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,缓缓走出门去。


 


孟言坐在那里,酒意沉沉埋在眼底,疼痛而焦灼,此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清醒起来,又因为心情糟糕而格外阴沉。


仲堃仪没有关门。


春夜的风卷着雨丝远远飘进来,黏连不去,惹人厌烦。


孟言一语不发地忍耐着,过了好一阵子才去擦自己的脸,摸到一脸水痕,温吞吞地顺着手腕往下淌。


天枢王不甚在乎地把它抹到披着的外袍上去。他擦着擦着就恼怒起来,用力一扯,把王袍扔了出去。


 


 


05


 


艮墨池今日得空来看仲堃仪。


上卿自王上亲政后身体一直不适,熬了大半年终于支撑不住,从三天前就在府内养着了。


天枢王倒是日日遣医丞来看,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,只说仲大人身体虚亏,怕是一时难以补救。


虽然仲堃仪不在了,艮墨池还是个小小的通事舍人。


这事仲堃仪年轻时干过,虽然通事舍人官位不高,却是王上心腹,现下天枢王还年轻,羽翼未丰,最需要的就是可靠的身边人。


他一进屋,就被药气熏得皱起眉。仲堃仪靠在榻上翻书,旁边放了个博古架子,上头零零碎碎摆了好多杂玩意儿。




“先生。”


到了朝堂之外艮墨池仍唤他为先生,仲堃仪远远听着他来了,此时便把书放下,冲他笑了一笑。不笑还好,他一笑便显出面上的憔悴来,是连心中欢悦都压不住的病痛。


“外头冷么。”仲堃仪寒暄道,一边指挥侍者给他搬了凳子,让他坐到床边来。


艮墨池摇头。他年轻又习武,自然不觉得冷:“正下着雪,并不十分寒冷。”


仲堃仪转头去看外头渐渐泛白的雪光。“是了,雪后才是真冷,”他说,“瑞雪兆丰年,今年的年成怕是不错。”


艮墨池刚要继续和他寒暄,就听见仲堃仪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剧咳,整个人都弯倒下去。


“先生!”他一把扶住仲堃仪,上卿肩膀的骨头硬硬抵着手心,“我去叫医丞!”


仲堃仪咳得气喘吁吁,却还是卯足力气制止了他。


“不必了。”他呼吸里的气音带着笑意,“你自己下的毒,能到什么程度你还不懂吗。”


 


赭衣青年脸色一僵,随即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。


“那学生给先生披件裘衣吧。”他从旁边小几上拿了那件黑狐裘,裹在仲堃仪肩头。


仲堃仪伸出手来,抓住了行将滑落的衣服。他的手指很冷,冰得艮墨池一阵战栗。


“先生都知道了。”他咬着牙,还是把谈话进行下去。


仲堃仪很舒服地靠着,此时冲他点头。“猜测而已,你承认得倒快。”他听起来很轻松,“这事我以前也做过,借刀杀了苏氏一族的长房长孙苏严……不过先王不知此事,还以为他是死于山贼之手。”


艮墨池回的很快:“学生也是自发自为,王上并不知晓。”


仲堃仪指了指几上的杯盏,劝他喝茶。


“你不说,他未必就不知道。”他很耐心地说,“为师点过你好几次,让你不要这样尽心竭力不留后路,万事总得留有余地。”


青年喝了茶,点点头:“先生这样说,可是先生当年不也一样为先王殚精竭虑吗。”




仲堃仪刚露出一点笑意就又开始咳嗽。这一次没持续多久,但他放开捂着嘴的手,里头星星点点的,溅了些血点子。


“这不,”他向艮墨池挥了挥手,“把自己赔进去了吧。”


艮墨池一时显得非常焦虑。他简直如坐针毡,想说什么又说不出,就只能一直看着仲堃仪。


上卿看了好笑,替他开口:“若是我也会这么做,只是我大概不会蠢到亲自来看。”


青年张了张嘴,他又接着说:“你是我手下最聪慧也最像我的学生,当初我让你跟着王上,也是最看重你,最倚仗你,后来你和王上君臣相依,反过来谋划我,也是本事——我并不是全知全能,你们一开始的密谋我错过了,这让我很高兴,你们真的很聪明。”


他说了一大段话,显得有些疲倦,慢慢闭上眼睛,眼睫黑沉沉地垂着。




——仲堃仪到底说的是不是真心话,艮墨池无法判断。他今日本来只是想看望仲堃仪,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么多,听来简直不祥。


“这么多年了,您到底想要的是什么?”


他犹豫再三,还是问了,因为怕以后再没有机会——日子该到了。


“我想要什么?”仲堃仪重复了一遍。他认真想了一会儿,惨白手指在锦被上合拢,“我想要的,我得不到,所以我没什么想要的。”


他想了想又说:“回去王上问起来,就说我都知道了。让王上不要担忧.”


艮墨池摇头:“王上不知情,学生是不会这样说的。”




他坚持自己对孟言所谓的保护,仲堃仪也不勉强,又去看外头的雪。


他并不在乎孟言。他没有多久日子了,没有时间去想太多的人。


孟章也死在冬天。


那时候他不觉得,现在自己也虚弱下来,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冷的。冷到极处他又觉得非常洁净,似乎所有都被埋藏,所有都可以被原谅。




艮墨池又挨了一会儿,实在坐不住,还是起身告辞。仲堃仪不言不语的,也不留他。


及到行至门口,青年忍不住,又转过头来,看着他的老师。这半年连病带累,仲堃仪的头发一半多都花白了,他才三十三岁,面有病容却还年轻——仲堃仪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啊。




他先前维持的尊严终于被放下。


“王上托我问先生,您后悔吗。”


他其实不知道天枢王是什么意思,但仲堃仪听懂了。他摇摇头,嘴唇一挑,露出个有点坏的笑容来。


“孟言不是孟章。”他笑笑地说,“我一直分得清清楚楚,旁人却看不透。”




艮墨池望着他,忽然注意到那床边的博古架子上搁了一只黑陶小酒坛。没有光泽,瓶口有缺,但是被很宝贝地放在最上头。


他无言可带无话可问,站了一会儿,也就走了。


 


仲堃仪闭上眼,自顾自地休息。


他在听雪落下来的声音。眼前一片茫然的黑,他意识散乱,心情却很好。这种毒并不很痛苦,想来他的不服从让他不得不死,但下手的人又有足够的耐心和仁慈。


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,孟言成长很快,他也教出了聪明的学生。仲堃仪想他们作为君臣应该是很相配的。




这些年来,他有些刻意地复制自己和孟章的故事,有时觉得自己像在看戏,台上的人是他们又不是他们,演得一板一眼七七八八,又潦潦草草半真半假,画虎画皮难画骨,画了青龙却腾而不飞,大约是需要自己的死来点睛,又或者他原本就不是龙,只是强行被一袭华美袍服困在了皮囊之中。


孟章不在了,仲堃仪苦苦寻找,也许最后也只是找了个被自己吓坏的孩子。




他眼皮沉重,困意深沉,一直坠着他往下堕去。


坠落时他眼前闪过天枢迤逦的河山。这样贫瘠的土地,他经营了三年,似乎终于有了些起色。


剩下的事他不能也不愿去管,年轻的天枢王已经接过了担子,自己的故事也行将落幕。


他不在乎孟言让史官如何写自己,只要天枢还在,他的努力就没有白费,哪怕未来不再有人知晓,他也是开心如愿的。


如今,天地阔大,海晏河清,他终于可以缓缓归去。


 


 


 


06


 


 


“他就说了这些?”


天枢王靠在龙椅里,身上虚虚披着一件颜色陈旧的袍服,还是过长了,一路垂到地面。


见艮墨池抬头,他便问道:“本王穿这种花色如何?”


不等青年回答,孟言便又把那衣服粗鲁地扯下来。


“罢了。”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,“总是不合穿的。”


艮墨池沉默良久,最后只说:“说起来王上怕是不知道,仲大人一直穿的那件狐裘,还是先王孟章所赐呢。”


天枢王只穿里衣,单单薄薄地立在他面前。没了皇袍,他只是个苍白的,耽溺忧思的少年。

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END.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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